手牽手
Hand In Hand
鄧 凱 倢•文
永遠記得2003年1月9日早晨。剛過完新年的台灣，天氣非常陰冷。一大早，睡眼惺忪的我如往常般準備上班，就在那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一聽到電話那頭是媽媽從南非打來的低沉聲音，心裡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時差，當時是南非半夜）。媽媽第一句話：「Angel，弟弟不見了…」「不見了？什麼意思？」我心想是不是弟弟和爸媽吵架，意氣用事，離家出走！「弟弟昨天和朋友出去玩，發生意外…到現在都還找不到人…」怎麼會這樣？好好的人怎麼會不見了？在稍微了解狀況並且暫時安慰擔心害怕的母親後，還是趕去上班，立刻安排請假，速請慧玲姐幫我訂機票，馬上飛回南非。
那一整天，一直無法想像為何發生如此戲劇化的事情，實在很難接受！台灣的朋友、長輩們不斷安慰我一定會有奇蹟出現。在飛奔回家的路途，我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向濟公老師請求、向老母請求讓奇蹟出現，讓我們找到Danny！
抵達意外現場時，看到平時開朗的爸媽，頓時變得失魂無助，好心疼！爸媽看著我：「快去湖邊叫弟弟的名字，跟他說你回來了…」心中不安又害怕，透過聲聲的吶喊：「Danny，我是姐姐…我趕回來了…姐姐回來了…你有聽到嗎？不要再嚇我們了！Danny…你在哪裡？我們都好擔心啊！…趕快讓我們找到你啊！」
就在不斷呼喚後的半個小時內，大家所等待的奇蹟出現！終於找到Danny了，但世界頓時完全不一樣了。照習俗應該由我去認弟弟的屍體，但爸媽心疼我受不了，沒有讓我去做。呆坐在媽媽身旁，和她一起落淚。就在離湖邊一百公尺的地方，看著救難人員把弟弟的屍體移到救護車上。一切如電影般慢動作演出，說什麼也想不到平常電視裡演的情節會發生在我們身上！腦袋一片空白，只知道眼淚一直流，這個打擊實在來得太突然！我完全無法思考，只能聽從長輩們的安排做事。
唯一清楚的是，知道這個家現在只剩下我，我不能在爸媽面前難過，我必須照顧他們。因此，眼淚必須隱藏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才流。找到Danny的隔天早上，醒來時我已經在流淚，弄不清是睡夢中淚，還是心太痛、淚整夜沒停過？這…是前所未體驗的痛！
全家人把弟弟骨灰送回台灣安座後，忙碌的工作讓自己誤認為已走出傷痛。但後來才發現，隱瞞傷痛的後挫力有多大！無數次不由自主地難過大哭，並且莫名地被憂傷纏繞而無法跳脫。意外發生後的大半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多麼不快樂！走在台北街頭上，路過那間為Danny買球鞋的店，就想起送給他時，他有多開心！那是我們姐弟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買同一款的球鞋，他的是藍色，我的是橘色。這雙鞋很有意義，因為那是我回台灣上班開始賺錢後，買給弟弟的第一份禮物，是身為姐姐對弟弟的一份寵愛。
經過日本料理店時，記得我曾答應他下次回台灣，我會招待他好好大吃一餐。至今我都沒有去過那家店，因為我想要一起來的那個人已不在了。回到自己租的套房，想起最後一次Danny回台灣跟我同住的那段日子，每晚我們姐弟兩同睡在一張床，總是聊天到深夜。有一晚我突然胃痛，嚇壞了Danny，他急著要我先告訴他哪裡有醫院，如需急診他才知道送我去哪裡就醫，這就是貼心的Danny，總是很細心照顧別人。日本，一直以來是我和Danny最喜歡的國家，我們曾經期許，等他畢業後全家要一起去日本旅行，但日本還沒來得及去，你就先回天國了…
Danny其實是一個超級貼心及容易心軟的人。我們姐弟倆多次吵架，往往都是Danny先軟化局面，以示和好，通常我都得理不饒人的多罵他幾句才甘心。現在想起來好後悔，他都放下身段要和好，我又何必弄得不可收拾呢！Danny走後，每當看到有姐弟檔出現時就會讓我心痛鼻酸，想到以後沒有人可以跟我打打鬧鬧，心就會好難過、好難過。每次和Danny吵架時，媽咪總是會勸我們：兩姐弟在世界上最親的人就是彼此，所以要懂得珍惜。確實，媽媽說的很對，但現在再多的後悔也換不回Danny了！
雖然我是姐姐，但Danny一直不喜歡因為他是弟弟，就認為他不夠成熟，總是處處喜歡表現大男生來保護我。如果Danny知道我在感情上遇到相處上的問題，他總是會說：「老姐，要是他敢欺負你，我一定會讓他好看！」以前都會很敷衍的對他說：「好啦！好啦！知道你柔道很厲害。」其實心裡覺得有這樣的弟弟，真的好貼心，但我不曾告訴他。現在，認識新朋友時，我總是沒有勇氣告訴別人我有個弟弟，因為那是我心中最痛的秘密，只能含糊的說我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從前和Danny鬥嘴時，我曾經開玩笑對媽媽說：「生我就好啦！幹麻還要生Danny…每次都跟我吵架。」Danny就會回嘴說：「那是媽媽英明，我這麼可愛…不生可惜啦！」沒想到，多年後我真的變成家中唯一的小孩…但是我一點都不快樂！真希望自己從來沒說過那樣的話…如果我沒那樣說…Danny說不定就不會走了。
Danny一走時，最後悔的是當初沒有多打電話給他、沒有多寫E-mail給他、沒有多一點時間陪伴他、關心他。意外發生前，我都會固定打電話回家，但都慣例跟他說兩句後就急著找媽咪講話，因為總覺得和Danny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而且當初他還計畫大學畢業後要回台灣發展。所以心想，之後相處時間會變多…但是我錯了……真的錯了！他走得突然，我覺得錯過好多、好多……
好想知道那個新年他想了些什麼？對新年有什麼期望？意外當天他是帶著什麼心情出門？那天在湖畔跟同學玩得還愉快嗎？他知道姐姐雖然沒有常常對他說親密的話，可是真的很關心他嗎？好多、好多的問題想要問他……
現在想起Danny時，記憶裡充滿著每次回南非，他總是開車帶我出去玩。我們一起去欣賞電影、一起品嘗美食、一起逛街、一起躺在床上聊天。朋友、愛情、親情和未來，我們什麼都聊。Danny對未來有好多想法和期許，希望家人更好、朋友更好。同是天秤座的我們都喜愛小孩，我們曾約定以後都要多生幾個小孩，讓我們家變得更熱鬧。一向疼愛女朋友的他還說，以後即使結婚都還要常常帶老婆出去旅遊，到時候就把小孩交給我照顧。現在，看到媽媽失去他之後的悲痛，我已不敢想像自己有小孩了，因為我無法想像要如何承受那樣的痛！
雖然無所不聊，但Danny總會避開討論自己心靈最深處，其實Danny有一顆別於一般男生細膩的心。細膩的程度，連我這做姐姐的都無法比。這個特質使Danny想的比別人多很多，而他總是把快樂表現出來，所有的不愉快卻往心裡擺。我沒辦法很了解Danny，因為他對我也是如此，他的內心深處我也未曾進入過。
以前我們在南非最喜歡的週末活動，就是和媽媽一起通宵看錄影帶。看累了，三個人就各自躺在沙發上睡覺，睡醒了再一起討論劇情。喜歡鬧我的Danny，每次都跑到我房間，故意躺在床上弄亂，每次讓我受不了大叫：「媽咪！你看Danny啦！」而你就會帶著滿意的微笑離開。
對我來說，到今天為止我依舊覺得你只是出了趟遠門，不容易聯繫到罷了。心底還是會有一絲絲的期望，或許哪天你會奇蹟似地突然走進我房門，用那再熟悉不過的語氣說：「老姐，我回來了！」雖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這個想法卻不斷地在我腦海中重覆出現。
Danny離開的第一年，我常困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第二年，反常地我不再莫名掉淚。反而曾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冷血，那麼快就忘了喪弟之痛、忘了Danny而感到很自責。後來我才發現，我的不捨、我的思念依舊存在，而且是隨著日子加倍成長。這些思念只是被放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罷了。意外發生至今已過了四年，每當我獨自想起你時，對你的思念自然就會化成不停的淚水，這種思念，唯有失去過親人才能體會。
之前我曾遺憾沒來得及參與你的人生。這次藉由整理長輩和好友們給你的文章，彷彿讓我重新體驗你在世的日子。這是一個多麼特殊的機緣啊……可以透過你生命中每位重要的人，從他們字裡行間明白，你如何和他們相遇、相處，在他們的生命中你又扮演著不同的腳色。姐姐只是想告訴你：「姐姐很以你為榮！真的！因為你如此真心對待每個人，用你的真情真意感動他們，而這份真情將與他們永遠同在。」
人們說，上帝對一切的安排都有祂特殊的意義。我想，我們姐弟一場，上帝是要讓我體驗做姐姐的感受、學習如何被愛、如何付出。那天，我無意翻到一張舊照片，年幼的你和我，兩個人手牽手，好快樂呀！謝謝你Danny，因為有你，姐姐才可以如此深刻體驗愛的真意！
時間無法帶走你離開我們的傷痛，深深愛你的我、媽媽和爸爸，每天都在學習如何將傷痛昇華成更大的力量，我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愛你，更需要一輩子的時間好好懷念你。只願，我們的思念，一字一句不減地傳達到你心裡。告訴你，過了這麼久，我們沒有忘記你，只有更加想念你。我們更加相信你已化身為我們的天使，無時無刻守護著我們！
想念你的姐姐 於台北深夜
Angel/Taipei Mid-night
（編按：九月份為Danny─凱鴻生日，本文為其姊凱倢所寫紀念弟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