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g_0001

2014 年 6 月
27
一個宗教學與民族學的
觀察紀錄與反思
（下）
◎
陳韋辰
（接上期）
營隊特色大不同
在這幾天的夏令營法會中，我們
主要的工作是擔任協助輔導員，雖說
如此，也因語言隔閡而沒有辦法有更多
的互動或協助。怪不得對於民族學家而
言，掌握當地語言，是理解當地文化與
進行田野調查的基本工夫。青少年夏令
營的設計，連續兩天都是當地時間清
晨 5 點起床，5 點半開始獻供、燒香。
整體而言，課表的安排非常緊湊，也非
常的消耗體能。不過我有擔任過兩次營
隊總召的經驗，也習慣一天只睡一、兩
個小時的營隊作息，這樣的安排對我而
言，還算是可以接受。
課程內容的安排，感覺非常值
得一聽，不過再度遇到語言不通的問
題，所以對於課程我並沒有太多的心
得或感受。我能做到比較多的觀察，
就只有在活動的安排與內容上，也只
能從較表面的層次去撰寫心得。泰國
的營隊活動中，人與人之間的肢體接
觸較為豐富、頻繁。依據心理學的說
法，人與人之間會存在所謂的「信賴
區間」，也就是我們與任何人之間都
會有意無意地保持一個安全距離；距
離越長，表示關係越疏遠，距離越近，
則表示關係越親近。肢體上的互動能
有效降低安全距離，也就是說，透過
肢體接觸，能夠提高人與人之間的親
近感。
夏令營的活動安排，就是透過大
量肢體互動，來降低距離感，提高人
與人之間的親近關係吧。相較之下，
台灣的營隊活動大概就比較缺乏如此
頻繁的肢體互動。在個人主義的保護
傘之下，還是會失去一些東西。在泰
pg_0002
28
基礎雜誌 306 期
▲
學員親手製作素食料理。
▲
學員餵輔導員吃飯，拉近彼此距離。
Writing Gathering Field
文 薈 篇
國，團隊間的互動與合作似乎熱絡許
多。這一部分或許要歸功於熱情的輔
導員，他們敢玩、放得開，又充滿活
力。
下午的課程，我覺得各組做素食料
理是相當不錯的活動，讓新求道者也了
解素食的重要性，透過體驗讓學員更珍
惜自己吃下的食物。學員們很用心地投
入製作過程，成品也意外地美味。擔任
協助輔導員實在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只能透過簡單的
英文與肢體表達溝通。於是，我和高錄
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理解我們小隊所要
表演的隊呼與短劇
晚上又下了場雨，原先可以在戶外
進行的營火晚會也改到室內，少了熊熊
燃燒的營火與天燈，有些可惜。幸好，
大家的熱情沒被這場雨澆熄。晚會表演
相當精彩，各組的短劇也很用心。
最讓我有所感觸的，是這兩天的
營隊活動結束後，輔導員們聚集在
堂前檢討的專注模樣，即使偶有倦容，
仍舊待在大廳腦力激盪。讓我回想起
以前籌辦營隊時，每天檢討、跑流程、
預演到 3、4 點的辛苦過程。真正辛苦
付出過的，越是讓人難以忘懷。想必
5 年、10 年後，這些籌辦的經驗與汗
水，也會成為他們的美好回憶。
道與教的哲學思辨
青少年夏令營的第 3 天，也是我們
在清萊的最後一天。早餐的設計讓人耳
目一新：讓學員餵輔導員吃飯。這也可
以算是肢體接觸的一環，對於拉近彼此
距離而言，算是蠻有幫助的活動。透過
這樣的活動，輔導員也可以檢視自己與
學員之間所建立的諧密關係。
這天上午的主題是「孝道」，我
們背著大約一個嬰兒重的水球，體驗
母親懷胎 10 月的辛勞。上午的所有活
pg_0003
2014 年 6 月
29
海│外│開│荒
動，我們都得帶著這個水球進行。在
我們的舉手投足間，都可以明顯感受
腹部水球的存在，無時無刻影響著我
們的思維。父母的感受，大概也是如
此罷，從懷胎、出生、成長，身為孩
子的我們，都無時無刻讓父母惦記著，
即使我們從不自知。
然而在我們熟知的「孝」的定義
之外，我們是否能對其進行更多文化
反思？也就是說，「孝」的概念是否
放諸四海皆準？這個答案想當然爾，
是否定的。也就是說，我們所遵奉的
「孝」，事實上只存在於我們的文化
語境之中；而且即使在我們的文化裡，
「孝」的觀念也會根據時間參照點的
不同，而有不同的內涵。
這個問題必須連結到一個更大的
問題，也就是關於「道德教育」的問
題。我們道場時常強調「道德教育」
或「品格教育」，並以此作為道德培
育的基礎。當我們以自己文化中的道
德準則為基礎，制定道德教育時，我
們就必須明白了解到：這種道德教育，
只能適用於我們自己的文化。我對道
德教育的反思，如同前面對於華語教
育的反思一樣，是站在文化多元的角
度去理解之。也就是說，不同文化所
建構出來的道德觀念勢必有所不同，
當我們聲稱追尋「道」是透過「我們
文化中的」道德形塑的過程時，我們
就必須質疑：這樣的「道」是否是普
世的？
這涉及到幾個很根本的問題：
關於宗教的本質、關於人類的思維結
構、關於普同性／特殊性等等的哲學
思辨。宗教學、神學的目的是辯論神
是否存在，以及神的本質等諸多問題，
是從宗教論宗教。而從民族學的角度
來看，神的存在不是該去辯證的問題，
民族學採取存而不論的立場，將其視
為現象觀察之，是從社會論宗教。當
我們採取文化多元論的立場時，可以
發現，不論從宗教學或民族學的思維
來看，我們都沒有辦法形成一個完全
▲
背水球體驗母親懷胎十月的辛勞。
pg_0004
30
基礎雜誌 306 期
Writing Gathering Field
文 薈 篇
普世的宗教。
這表示，每個宗教確實都是文
化的產物──即使它們不願意這樣承
認。承認宗教是文化的產物，並不會
減損宗教的神聖性。若依照最簡單的、
Durkheim 式
（註
2
）
的解釋模式，宗教
的神聖性是來自於它反映社群的凝聚
力。當然，這種解釋在近代已有許多
更深入、更細緻的論點，但是從最經
典的定義中，我們很明顯地可以了解：
宗教的神聖性亦是社會所賦予的，宗
教的神聖性也必然屬於文化的。職是
之故，我們信仰的「道」，它的至高
無上、神聖性質，也只有在我們的社
群中才得以存在。
宗教的核心是信仰，對信仰者
而言，神是真實存在的；對不信仰者
而言，神的存在與否並不是重要的問
題。宗教的本質無關乎道德，所謂「信
我者得永生」，宗教的本質就是「相
信」，你相信它，它就具有神聖性。
當我們一貫道論述「道」是一種普遍
性而非宗教性的存在時，它就必然帶
有高度抽象性與哲學上的超驗特質，
因為它必須被證成為超然於所有社會
文化之上的一套形而上邏輯。也就是
說，它必須不是宗教而是哲學，如同
道家是哲學而道教是宗教、佛家是哲
學而佛教是宗教一樣，一貫道的「道」
也必須能淬鍊出它的哲學性質。
也只有高度抽象與高度純粹定義
的前提下，我們才能說「道」是具有
普遍性的，因為「道」會變成一種哲
學上的原則。當我們剝去道德的假象
時，就能夠看到信仰的本質。如果確
定「道」是一種普世原則，我們就必
須轉而質疑道德教育本身。我們在教
授的是真正普世的道德，還是我們自
己文化中的道德？教授我們自己文化
中的道德內涵，又對邁向普世的「道」
有多大的助益？
雖然在此進行了一些粗糙的哲學
思辨，我也很難說明作為普世原則的
「道」的實際內涵，不過我們若要讓
「道」走的更遠，這些哲學思辨都是
必須且必要的。
夏令營最後的高潮，是一齣非常驚
人的戲。就是輔導員與學員吵架，被班
長訓話，最後所有輔導員出走的劇碼。
在這齣戲中，可以看到激烈的情緒翻
滾，看到學員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不是
一個哭點很低的人，但看到這樣的場面
也是挺難過的。我覺得這是非常好，也
非常大膽的設計，因為只有在情緒激動
的時候，才有可能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看到真實的自己。另一個層面來說，
「沒有流過淚，怎知他有心？」這個「測
試」的目的，或許也是為了讓學員的體
悟更加深刻吧。
pg_0005
2014 年 6 月
31
▲
堂充滿寧靜、肅穆的感覺。
我們晚上又再度搭上夜車，伴著
雨水，告別清萊，前往坤敬府。在潘
縣雖然只待了短短三天，卻留下了難
忘的回憶，也帶走滿滿的祝福。
生命故事感動分享
在坤敬府，我們主要的活動只剩
下教學。我們借宿的地方是興毅道場
的道傳
堂，一棟相當像別墅的建築
物，具有十足的南洋風味。或許是建
築裝潢的關係，以及挑高的室內設計，
道傳
堂給人一種特別寧靜、肅穆的
感覺，我相當喜歡道傳
堂，讓人有
種時間在這裡也慢下腳步的錯覺。
道傳
堂與曼谷天惠堂最大的不
同，是我認為道傳
堂具有更多在地化、
涵化，甚至綜攝
（註
3
）
的跡象。道傳
堂的
壇和一樓，都供奉著十分泰式的
佛像。不管在曼谷天惠堂，或清萊天清
堂，都沒有這樣的現象。在一貫道的
經典與教義中，我發現雖然我們主張「五
教合一」、「一以貫之」，然而事實上
我們還是著重在儒、釋、道三教，尤其
以儒家思想為主；而對於基督宗教、伊
斯蘭教的研討，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對這兩大宗教的理解也較為片面。而
若當我們對於泰國的佛教文化不理解
時，我們又何以在這片土地上傳播一
貫道的種子？
下午的行程，是坤敬高中的教學。
對比紡頓中學，坤敬高中的教學環境
就較為混亂。學生對於學習的態度，
普遍來說比較散漫、不積極，實際的
原因我無法理解，或許和泰國的學習
──就業環境相關。雖然如此，還是
有一些認真、願意學習的同學，仍舊
散發求知若渴的眼神。而我們甚至不
清楚這樣的「求知若渴」，是真正的
海│外│開│荒
▲
道傳
堂具有更多在地化特色。
pg_0006
32
基礎雜誌 306 期
Writing Gathering Field
文 薈 篇
求知若渴或是被我們所建構的需求。
我又再一次陷入後殖民的反思。
當我們穿著西裝（象徵進步西方文
化的代表服飾）、發送糖果（Sidney
Mintz 所述的蔗糖與文化權力）
（註
4
）
、卡片（精緻的禮物文化），教授
華語（教師──學生的權力不對等／
華語──泰語的權力不對等）以及「道
德教育」（哪個文化的道德？合理的
道德還是不合理的道德？正義的道德
還是壓迫的道德？），我們到底會對
學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我一直帶著矛盾的心情進行教
學，一方面，自喜於能夠善用以往的
教學經驗，讓教學進行得還算順利；
另一方面，卻又無刻不存在著「我是
否象徵一個文化霸權宰制者」的擔憂。
或許大多數人會認為：我們出國了愿，
就是為了一貫道，所以做的事都是正
確的。真是如此嗎？是我們經過純粹
理性判斷後得到「正確」的結論，或
是我們「相信」它是正確的，而不去
思索它是否真的是正確的？這樣的理
由，實在沒有辦法說服一個關心文化
議題的民族學者，因為民族學在抵抗
的就是文化權力的不對等，民族學在
戮力的就是各文化之間的理解、平等
交流與對話。那麼，我也只能走一步
是一步了，同時身為一個實踐者，也
身為一個觀察者，我必須不斷地思索，
並試圖在兩者之間尋求對話空間。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定
論。但是我不畏懼思考，因為有矛盾、
有衝突，才有持續探索的動力。在文化
的研究上是如此，在宗教的學習上亦是
如此。我認為，如果「道」是真理，那
它一定經得起各種考驗，經得起我們用
任何角度去思索它、檢視它。
晚上，我們在道傳
堂進行了一
個非常成功的分享會，參與這次了愿
團隊的各位學長，都把這幾天的觀察
與反思和大家分享。更難得可貴的是，
聽到了很多學長述說他們的生命故
事，這些故事對我們年輕人而言，非
常有價值。因為這些有血有淚、有厚
度的故事，非得要真正經歷過才可以
體會。我們太過年輕，還沒有辦法有
太深刻的經歷，只能運用想像，去體
會這些故事。
▲
穆罕默德聖訓「天堂在母親腳下」，攝於中
壢龍岡清真寺。
pg_0007
2014 年 6 月
33
像怡菁姐的分享，就讓我們很感
動。她以樸實的言語述說她 10 幾年來
的經驗，也深刻地反省：「把心空下
來，才能放新的東西。」黃叔叔也分
享他在泰國 10 幾年的心路歷程，以及
在泰國開荒佈道的種種經驗，讓人十
分佩服黃叔叔的堅忍。金隆、高錄、
筱琪聲淚俱下，想必也是感受到這些
血淚背後的辛酸，以及對於自己的反
思吧。我很佩服黃叔叔，從民族學的
角度來看，黃叔叔是一個成功的民族
誌工作者，一個掌握在地知識的實踐
者，黃叔叔在泰國行走多年，深入了
解泰國的文化，才有可能讓一貫道在
這片土地上走得更為順利。
人文社會科學，就是需要不斷咀
嚼這些有血有淚、有生命厚度的故事，
才有辦法給出深刻的回答。民族學者
最害怕、也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故
事，這些故事通常充滿苦痛、血淚，
讓人傷心，但也唯有透過這些故事，
我們才能好好地反思，好好地觀看自
我的本性。
這一夜的星空，似乎明亮了起來。
文化衝擊帶來反思
民族學是一個反思性極強的學
科，民族學家常常一邊看一邊想，紀
錄表層的情緒感受，也希望能記錄深
層的社會分析。離開曼谷天惠堂，我
們踏上歸途，回到一個依然潮濕的國
度。這趟了愿之旅下來，我看了很多，
也看得不夠多；想了很多，也想得不
夠多；做了很多，也做得不夠多。我
們在道場上，時常強調要看見自己的
本性，民族學提供給我一個反思自我
的利器，認識自己本性的方法。
透過文化的衝擊、自我的反思與
社會的剖析，我方能檢視自己──一
個有靈魂的人，究竟具有什麼樣的特
質。透過不斷地觀看與反省，「本性」
才會慢慢地浮現上來。我覺得，這真
的是上天慈悲安排，在我熟悉民族學
學科後，才讓我有機會出國了愿，並
透過這樣一個獨特的思維與視角，去
重新反思「行功了愿」、宗教的本質，
甚至是反思自我心性的機會。
感謝　天恩師德。
註 1：
Arthur Wolf
，美國人類學家。
註 2：
Emile Durkheim
（
1858~1917
），法
國社會學家、人類學家。
註 3：涵化，指兩種或兩種以上文化接觸
後，所導致的一文化接受另一文化
特質及互相影響的過程。
綜攝，融合或調和之意，不同的宗
教交會時，彼此吸收另一個宗教的
特色變成自己宗教的一部份。
註 4：
Sidney Mintz
，美國人類學家。
（全文完）
海│外│開│荒